关于“新都市小说”

所谓当下的文学资源，应是包括20 世纪90 年代以来所倡导并有不同程度文学实践的“新写实小说”“新状态文学”“新体验文学”“新生代( 或曰晚生代)小说”，乃至以性别区划的“女性写作”以及王安忆等关于上海的抒写。这些文学实践都成为新都市小说的背景和重要构成方面。如果不是这样，而是仅仅自守于以深圳为基地写作，或以深圳抑或扩大至珠三角城市群这样的“新都市”为描写对象的作家、作品，新都市小说不仅无法说清自身的特性，而且，更重要的是，人为地放弃了理应成为新都市文学重要构成的文学资源。如果我们能够正视并充分尊重上述两个资源，我们才有可能弄清何谓“新都市小说”，对其做出准确的阐释和深入的研究，使新都市小说在未来的文学发展中健康成长，并在文学史上为这一口号的提出以及围绕着这一口号的文学实践留下重重一笔。谈论新都市小说的文化传统，旨在讨论新都市小说赖以存在的，即其孕育、生成的文化背景、文化土壤——中国城市的现代文化形态。这里面也有一个中国城市文化的历史传统与当下形态问题。

考察20 世纪90 年代以来的中国城市文化形态，此前既有的城市文化不可不讲。不详其“旧”，无辨其“新”；未明其“常”，不识其“变”。20 世纪90 年代以前的中国城市文化大略可分两段去看，即以1949 年新中国成立为界，分为前后两期。这两个历史阶段中国城市的共同点是，除开上海这样的少数城市，内陆大多数城市作为经济中心的功能并不突出，主要是作为政治( 战时是作为军事) 的中心而存在，中国城市乃至整个社会经济比较落后。城市的物质生产、经济生活并没有从本质上改变中国城市的文化生产和留居者的精神存在方式。居住在城市的大多数人，就其生活方式而言，基本上是乡村式的。20 世纪80 年代末至90 年代是中国社会的一大变局。社会政治的重大变动使得人们以政治文化为中心的观察社会的视角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社会正以多样的形态和多元的内涵走进人们的视野；市场经济( 商品经济) 的初步形成，社会物质财富的相对增加，消费主义倾向的萌芽，大众文化的逞盛，最先在城市尤其是部分发展较快的城市得到了反映。都市文学因此有了新的背景和坐标。大众文化语境赋予了新都市小说以新的审美特征，文学生产机制的转变催发了新都市文学的发展，而新都市小说对大众文化的合谋与反叛，文学关于城市的时空想象以及对于城市人的存在状态的绘写，都市与性别关系的互动等等，又深化了新都市小说的内涵。这些都是新都市小说之为“新”的原因，也是我们需要特别予以关注的问题。

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自20 世纪90 年代开始的中国城市文化仍然处于一种“双栖”和“驳杂”状态之中。这是一种乡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双栖”，是“前现代”“类现代”和“类后现代”的一种“驳杂”。即使是中国最发达的都市，也并未真正进入“现代社会”，“后现代”亦无从说起。中国现代城市是一个“怪胎”，一个“杂种”。任何简单化地处理问题的方式都是轻率和不负责任的。

我们并不否认当代中国城市在建构新的城市文化精神方面的努力及成效，但我们也必须正视“城市”作为人类“异己”的存在，即它的“天使”与“魔鬼”双重身份。在20 世纪90 年代中国社会城市化的历史进程中，既不断地孕育着新的城市文化精神，又充斥着“物”的尖锐叫嚣和“欲望”的急剧扩张，中国城市文化一直处在一种情热与理智的紧张冲突之中。在这样的情势下，作为优秀的文学家，既要敢于直面现实，充分地反映由“消费”“欲望”等所带来的人的精神解放以及对旧的传统的巨大冲击和挑战，又要不为这个时代所激起的强烈的情热、泪眼汪汪的多愁善感和“欲望”的自然主义倾向所吞没，“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清醒坚执，遗世独立。

我们无意否定已有的新都市小说对“欲望化生存”的表现以及批评界在对“欲望化写作”的评说方面有价值的发现和积极的意义。但是，我们也必须同时指出，在部分从事新都市小说创作和研究的作家和批评家那里，对于“欲望化”多少有一点“仰视”，至少说是一种“顺应”的态度。新都市小说中的少数作品，使我们不禁联想到20 世纪30 年代的部分新感觉派小说，对于“十里洋场”“灯红酒绿，夜半歌声”的描写，赏玩多于针砭。在一个日益物化的社会里，人为“商品”所累，“消费”成了人的唯一存在和灵魂，从消费“物”( 商品) 到消费“身体”( 另一种“物”)，消费“生命”，消费“爱情”……精神的追问在这里是缺失的，这些作品所表现的是一种“占有”而非“存在”的生活方式。我们不能盲从于所谓的中国“后现代社会的转型”之类的臆断。当代中国城市文化日渐强盛的“消费主义”倾向和不断升腾的“欲望”，对于健全的当代都市文化精神的建设确有消解作用。面对此一困局，文学也许无奈，但文学亦可有为。无论是对于“都市”还是“都市人”，新都市小说都应有高远的立意和浓浓的人文情怀，悉心呵护尚在建构中的新的都市文化，以尽文学的绵薄之力。

                                                                                                                                                                原载《文艺报》2005 年12 月8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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