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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尔乔的花园

作者:李松璋 来源:《我的光辉岁月——深圳散文四十年》 责任编辑:pengfei 2023-01-16 人已围观

我说的花园,其实是一个世界,但不是我们现实的世界,是一位已故优秀漫画家韦尔乔的世界。他走了,慷慨地将这座美丽的花园留给了我们。我将书架上所有尔乔的书取下来放到桌案上,一页一页地翻找,就像在花园的树丛和花枝间寻找,我想我也许能把尔乔找回来。他没走,他肯定就在这座巨大的花园里漫步,他一定是忘记了时间,或许在神游时无意中碰见了一位他曾经画过的智者,两个隔世的人意外相逢,相谈甚欢,他忘了回家。他没听见家人和朋友们都在四处呼喊他。天已经黑下来了,是那种靛蓝色的黑,古旧而别有深意,点缀着果实似的星子。空旷。寂静。茫然四顾,只见不远处正走过一位着中式长衫的男人,更增加了夜的静,是一种极致得让人害怕的静。他走得缓慢,不让空间发出一点声音。仿佛,让世界发出哪怕一丝声音,都是给这世界带来的麻烦。他不愿意。他一身素朴,素朴得只有几根线条,但却无比高贵,儒雅,从容,淡定,那种摄人心魄的文人气,现世已经很久不复存在了。我毫不犹豫地追上去,我以为他就是尔乔!

花园好大。好像比这个混乱的世界还大。这肯定是我的错觉。寻赶的途中,我想,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这座花园里的一株草,一朵花,或一棵树,甚至是一只虫子。四季更替,花落花开,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或长或短,或繁茂或凋零,人都没有资格和能力去计较。笼罩这花园的,是比空气、比那靛蓝的夜空更加神秘莫测的时间,看不见它,但它却是那样的严峻而冷酷,有时又是那样的宽厚甚至纵容!那古旧的靛蓝是尔乔创造的。他发现了时间的秘密。一片树叶落下了,一朵花枯萎了,一只虫子刚刚吸饱了早晨香甜的露水,就被另一只更大的虫子或一只偶然飞过的鸟儿吃掉了。然后,那个穿长衫的人出现了。当穿长衫的人走进了花园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这个面孔模糊,不让你看见五官的人,表情却那样的丰富。他踽踽独行,不说一句话,却道尽了世间的一切妙谛与真相。

他偶尔抬头仰望一眼地平线上一座无名的纪念碑,或再向高处,那就是有时燃烧着、有时空得连一朵云都不存在的天空了。一枚果实无声地落下,他像一个天真的孩子,欣喜地将果实拾起来,上面生长着只有他能读懂的文字。有时,他像刚做完了一件大事,刚回答了世人的一个深刻的问题,想放松一下,于是,就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相连着的柔软的绳,绕在手指上,像我们小时候玩编花篮游戏一样,让它在手指间展现出一幅简单又复杂的图案,谜一样,宿命一样,循环往复,仿佛那无穷变幻中隐藏着生与灭、盛与衰、荣与辱的全部。这时,他那张看不见五官的脸,是圣洁的,是悲悯的。一会儿,落下的树叶又回到树上去了;枯萎如泥的花朵又灿然盛放了;飞去的鸟儿又飞回来,轻轻地吐出刚被它吃下去的虫子,好像在说:我在和你玩一个游戏,吓着你了吧?而那只刚吸饱了香甜晨露的虫子,惊魂甫定,弓一下身子,便一头钻进松软的泥土里去了。尔乔的花园又平静了,像是不曾发生过刚才的一幕。

黄昏徐徐降临。先是一种泥土一样的黄,渐渐就变成那种靛蓝,像不经意间将墨水瓶弄洒了一样,于是,那种诱人的蓝漫延开来,浸染了花园里的一切。那个穿长衫的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管箫,还是不说一句话,对着花园里他热爱的一切,吹起一支低缓,甚至有些忧伤的夜曲。然后,他喃喃地说:你们可知道,这世上曾经有一位叫韦尔乔的画家?这一声问还未落音,便有一颗流星倏然划过,将靛蓝的夜划出一道伤痕,像尔乔桌上的那一页处方笺纸被太过用力的笔尖划破了一样。那个穿长衫的男人,他五官模糊的脸上涕泪交流。他说:以后,我就不来看你们了,因为,尔乔走了。

尔乔走了。尔乔的走,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让人相信和接受的事情之一。六月的某一天,打开电子邮箱,突然有南京王玉北先生的一封短函,告知尔乔已经接受了第四次手术,正在艰难地走完生命的最后旅程。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赶紧回复,询问原因和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病,需要尔乔做四次手术!六月十六日,又接到玉北的信息,他们在北京为尔乔策划了一个展览,说:如果抽不出时间去看展览,就收藏一幅尔乔的画,表达我们的心意吧。我去网上看到了那些精美的画,喜欢,就像喜欢他以前所有的画一样。但是我却不知他究竟患的什么病,已经做过四次手术,难道不会让他转危为安吗?我突然觉得,我不能收藏那些画,或者说,我没有资格收藏那些画,哪怕一幅。这就像,我抢着去分占还没有亡故的亲人或朋友的遗产,那么低廉的价格,不是那些画作应该具有的价格,不是尔乔的价格!我不敢也不便直接给尔乔打电话,便问了哈尔滨的几位好友,他们都没听说尔乔患病。于是,心里祈祷着,这个不幸的消息根本就是个误会!

记得,2000年南京书市上见到的尔乔,微黑,结实,膀大腰圆,像个山东汉子。那是在书市展场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偶然相遇,有玉北和其他几个朋友在。玉北也是我所敬佩的作家。他为尔乔配写的文字,琴瑟和谐,相得益彰,他们是高山流水式的知音级别的合作,无人可以替代。那天,尔乔安静地坐在那里,在周围的嘈杂中简单说了一些话。想不到,那竟是和尔乔的最后一面!2004 年,物质书吧的晓昱要出一本随笔集,找到我,请我帮忙找一位画插图的人。我看了文字之后,说,尔乔最合适了!胡洪侠兄听说后也很赞同,并答应,如果尔乔配画,他就在《文化广场》上连载,每次一文一画。那时的尔乔已经出过几十本书,为当代许多著名作家配过插图,如马原、周国平、韩少功等。我打电话过去。他非常忙,许多出版社找他约稿,也有许多人的书稿等他配画。但他还是答应下来。后来,晓昱收到了尔乔的插画,惊叹:太好了!有这么美的画!2006年,我要做一本有关犹太人生存智慧的书《喜悦的果实》。我想让这本书成为同类书籍当中最精美的一本,让人爱不释手。书中的插画,也只有尔乔的风格最合适。我又打电话过去。他依然很忙,白天上班给人看病,只有晚上才有自己的时间。他问,不急吧?

按我的计划,当然是急的,但我实在说不出口,便装作轻松地说,不急,你慢慢画吧。过了一段时间,通过一次电话,说别的事,尔乔说,真对不起,还没画。我又说,不急。再以后,我就不好意思再催问此事了。直到现在,我不知道尔乔画了没有。阴阳两隔,我已经不能再打电话给他了。这本书也不能再出版了。因为,没有尔乔的画,这本书就不是我原先预想的样子了。

尔乔是一位医生。1964年出生在哈尔滨。大学学的是医科,毕业后一直在哈尔滨工业大学做心脏内科医生。他没上过美术学院,也没和任何人学习过绘画,尽管他哥哥是著名油画家,现任鲁迅美术学院院长。他的那些小画,都是在医院值夜班时,在处方笺背后的信手涂鸦。随心所欲、不受拘束,那些星辰、花草、十字架、手掌、穿长袍的中世纪西方哲人,以及没有实际意义、只起到平衡和装饰作用的拉丁文字,从诞生之时起,直到后来,成为尔乔画作中固定的符号,内容涉及音乐、艺术、宗教、哲学、生与死、爱与欲等人类的母题。画幅虽小,但意境博大,每一根线条都触碰到人心灵当中最敏感的地方,让你感动,让你难忘。我常想,一个医生,每天要面对生和死,他的心脏需要多么坚强!当一个垂死的人被他从忘川的边缘拉回来,或一具尸体被医院冰冷的铁车推向太平间——像当年我的父亲一样——尔乔,作为医生,他要怎样平复那颗激动抑或悲伤的心?他将桌上的处方笺翻转过来,那种简陋脆薄的纸,如何承载得了一位艺术家心中怆然的诘问?他画一颗心,那颗心便勃勃地跳动了;他画一颗头颅,那些曲折的沟回里便会爬出思想的蚯蚓;他画一只手,那只手便会告诉你:沿着一成不变这条路,就会走进一事无成这个门!虽然,尔乔的画常常被放置在别人的文字中间,但它们并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尔乔自己。

2006年秋天,尔乔陪一位朋友去照X光检查身体。证实无事后,尔乔开玩笑地拍拍那位朋友的肩,说:我让你们看看一个健康人的肺是什么样!然后,兴致勃勃地站到X光机前。过了一会儿,同事轻声说:尔乔,把你的胸牌摘了!这句话像子弹击中了尔乔,因为,他那天没戴胸牌!很快,尔乔被告知,右肺有一处"占位性"病变,确诊为早期肺癌!

尔乔在《病中吟》中说,当时,他为了追求一种水墨效果和木刻的刀口味道,尝试使用一种刺激性极强的腐蚀液,画面上会出现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效果。他怀疑,正是这种阿摩尼亚气味的药水腐蚀了他的肺!连续四次手术,都没能阻止癌细胞的扩散。8月30日,《黑龙江日报》好友永恒兄用手机发来一条噩耗:尔乔于昨日去世!好久,我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呆站在办公室里。窗外的天空如同我心,阴霾密布。

每次去书店,都期待着能意外相遇尔乔的书。只要是有他配画的书,就一定是一本美丽的书。最近的一本,便是《闲情偶拾》,二平兄看到了,喜欢,拿去了,我再去书店买一本回来。之前,一本《圣爱》,康延兄要去了,我也去书店再找回一本来。《梦游手记》买过几本?忘记了,寄给远在大庆的弟弟,送给身边的朋友。爱书的人,架上怎会没有尔乔的书!

尔乔的花园,是为有梦的人建造的,是为洁净的人、喜爱智慧的人、懂得爱的人建造的。那个穿长袍的人哪,已经泣不成声,快要嵌进身后斑驳的墙壁里了。当他说"不会再来"的时候,他有多么孤独!夜凝固了。那致命的蓝!虫草噤声。月亮浸泡在遥远的靛蓝里,傻了一样,眼睛都闭不上了,嘴都合不拢了。一枚青涩的果实,流星一样穿透清冽的夜光,从繁茂的树上铮然落下。它是西方的寓言还是东方的寓言?还是一个白日的梦境?穿长衫的男人忧伤地走出尔乔的花园,他心里想的是:这座非人世的花园,永远不会凋零!
 
选自《深圳特区报》2008年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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