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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之“非”
作者:李丹梦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非虚构写作”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1-30 人已围观
“非虚构”的成功在于它对真实的暗示与提倡,但这亦是它最大的问题。
“非虚构”的作品中,大都盘踞着幽灵般的“看”的意识形态。看民工、看梁庄、看历史,贾平凹的《定西笔记》亦是从自我游历的角度来理解和契合“非虚构”的主张的。老贾到定西,有名家私访的意味。他在此采撷了一串散落的传统中国的符号:农具、牲畜、酸面……至于定西的整体面貌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然而能肯定的是,它不像贾平凹渲染的那样富有情调。那种士大夫般的欣赏、回味及随遇而安,只有固着、停驻在游客的身份与“看”中方能得到。这是一个极难跨越的门槛,再进一步,贾平凹那落拓不羁的风格恐怕要崩溃了吧。看来,我们的写作、欲望、空虚都需要“看”来充实与搅动。“非虚构”极力标榜的“行动”,可化约为“看”。大家跟“我”来看“中国”、领略“真实”吧——“非虚构”主张的“魅力”就在于此。至于“看”的方式,却是被忽视的。
把“看”与“真实”剥离开来,是“非虚构”最大的误导。它建立在物化的真实观上,显示了文学在读图时代向图像媒介的趋附。然而真实,并非最终给予的什么触目惊心的事件,却恰是给予和敞现本身。它充满个性与偶然,“在场的有限性”即由此而发。不难体会,真实最终是指向自身的。说到底,个人只能对他的敞现行为( 即“看”) 负责。为了抵达真实,他不得不跟自我的有限性( 如生活、审美的习惯,思维定式等) 进行抗争。“有限性”存在与否,是判定“在场”或“行动”效力的最终依据。不是客串、猎奇、制造噱头或简单的目击,真实的彰显与自我有限性的发掘成正比,二者乃是一个过程。至于结果,系自然涌出,不在自我支配的范畴。而假如结果是可控制的或直接呼应了某种潮流式的需求,那么这种真实的品质当值得怀疑。
由此打量“非虚构”中的作品,大多中正平庸。印象最深的,要属乔叶的《盖楼记》。叙事人没有镜头式地旁观,她深深卷入了乡下姐姐的盖楼谋划。作者在该篇的创作谈中写道:“我想尽量客观地裸露我所看到的事实,还有事实中的我自己。”这是笔者见到的对“非虚构”的“在场性”与“行动性”最质朴、智慧的表达。其中裸露“事实中的我自己”,触到了“非虚构”的关键与脉门。《盖楼记》虽算不上震撼之作,但感觉比其他作品真实得多。在场者的“活泼”,她的介入性,以及对己对人一视同仁的“裸露”,都深谙真实的意味。有意思的是,《人民文学》没有把《盖楼记》纳入严格的“非虚构”系列,而是特为其开列了一个“非虚构小说”栏目,它是想以“小说”公认的虚构品质为“我”的介入行动“遮羞”吗?这似乎也反证了“非虚构”作品中“在场者”不言而喻的正面性,对所谓“真实”的揭示,当以不触动这种正面性为宜。在此,《梁庄》似乎更接近《人民文学》“非虚构”的“本义”。质言之,“非虚构”的真实,是对外不对内、对人不对己的。“在场”或“行动”,以超离的、宝藏自我的“客观”方式进行。这让“非虚构”写作跟书斋中的闭门造车并无本质的不同。采风来的“吾土吾民”的“声音”如同援引的脚注,或用以敷衍、铺陈观念的例证,是一种确凿的幻象与修辞。
有人说,“非虚构”的盛行,意味着虚构的贬值、文学性的失落。在我看来,文学性的失落恰与目下错误的、追求眼球经济的真实观的泛滥密切相关。换言之,真正的文学性与虚构,是奠基在敞现意义的真实上的。撤掉对敞现的琢磨与自我抗争,虚构则或沦为空谈,或陷于表演,更遑论“非虚构”?前文曾述及虚构内涵的贬义化。人们之所以会对虚构产生反感、厌腻的情绪,虚构与自我反思、抗争的分离,应该是最核心的原因。一种被抽去了根基的虚构,它的感染性、生命力连同与之而来的文学性,都可想而知了。
想起张辛欣的《北京人——一百个中国人的自述》(以下称《北京人》)。1985 年,当这部大型口述实录的部分文本在《收获》《上海文学》等五种期刊同时推出时,曾让不少喜爱张辛欣的读者哗然。他们认为这是张辛欣浪费才华与智慧迷失的产物,评论界对《北京人》的热议集中于“《北京人》是否属于文学”“虚构与纪实的关系”两方面。今日关于“非虚构”的争论大部分已在那时“预演”过了。相比而言,当时的人们对文学、虚构尚抱有神圣的感觉,认为口述实录之类的新闻纪实手段是对“文学纯洁性”的伤害。而“非虚构”则是文学地位边缘化后文坛的自我提振与炒作。今天看《北京人》,仍旧为张辛欣的勇气感动。美国的金介甫认为:“《北京人》是张辛欣发展现代派意识的一部作品。”我把张辛欣前期的心理小说与《北京人》视为一体,二者统一于作者逼近生活真相的探索。或者说,纪实乃是张辛欣对虚构虔诚之至的结果。和今天同类的“非虚构”作品比较,《北京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它的虎虎生气和去体系化。作者不以任何特定的民族理想或自身观念为轴心,甚至不拘泥于任何特定的时代或社会经验,但还要试着去把握它。这分明是在挑战自我,挑战自己的虚构极限,张辛欣真的豁出去了。假如承认没有什么摆在那里的真实,真实均有赖于主体的发现和叙述,那么,就不存在什么“非虚构”;“非虚构”本身,即是一个假设与虚构。
有个问题一直被忽略:为什么我们本能地觉得写“中国”要比写个人更真实?我想,这不是什么真实的教条或对个人的压抑,而恰恰表明真实的伦理性:这是一个内含集体信仰与个人修持( 或曰自我克制) 的概念,并非时下想当然的景观或图像的敷衍、铺陈与拷贝。感觉写“中国”比写“个人”真实的原因就在于此,它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意味相通。换言之,真实指向自我与他人那已被忘却的牵系与“命运与共”。为了抵达这种状态,个人必然对自我、私情( 广义的) 有所克制。恣情轻松的表达很难彰显真实,真实的言说总带点滞涩( 自我修持、克制的痕迹)。这种“命运与共”的真实论调听来可能有点怪异。怪异感的产生,跟现代化进程中愈演愈烈的功利主义、个人主义的熏陶分不开。我们只知道自己,仅晓得一个“我”,却忘记了人本是相互依存的动物,遗忘了人性的彼此向往与缠绕。其实哪里找得到一个特异的“我”呢?无论语言、需求抑或情绪,“我”的或用来界定“我”的特质都能在他人那里找到相应的部分。佛家一直讲“我”与他人是一体,这并非神话或单纯的信仰,实在是人类真实的生存样态。利益将人心和人性隔绝开来,我们对此虽然也痛楚,却殊无怪也。
“非虚构”系列中的个人叙事与中国叙事是分裂的,它表现为内/外、诗语/ 分析、智性/ 蒙昧两种不同的笔调与人格。《梁庄》《南方》自不必说,在《中国,少了一味药》中,慕容雪村在潜入上饶传销窝点前,还煞有介事地在微博上写了一篇“遗嘱”:“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说是给“读者的交代”,够酷的。一副孤胆英雄的模样,跟传销窝里的“虾米”自然不可同日而语。然而,《中国,少了一味药》究竟是要呈现传销者的生存状态,还是为了成全一个“好故事”,完成一段个人的传奇?我不想将此简单地归结为“人性的点”,话说回来,
这也不纯是作者个人的问题,它触及当下写作里“中国叙事”的根本困境。中国人的国家观念向来淡薄,现代中国意识的崛起,实为外力冲击的结果。而当战争、民族危机、“冷战”强加的“内聚力”相继失效后,“中国”对个人还有“魅力”可言么?在讲求利益至上、等价交换的市场语境中,还有什么能与之抗衡,让个人与“中国”恢复以往的牵系?
我以为,恢复真实内在的伦理性至关重要;最切实的办法,莫过于重新认识自己:从自我切入。突破一分自我的局限,放下一分自我的坚执,便会多一分平等,多一分对他人的接纳与慈悲,以此延展到“中国”——会蓦地发现:“中国”实非外物,诚然是我之“宿命”。就像鲁迅所讲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这最末一句是否在暗示:“行动”系文学的本有之义?倘若真的存在所谓“非虚构”的话,从文学行动的角度,我想还是把它对准自身吧。
原载《小说评论》2013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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