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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者
作者:薛忆沩 来源:《深圳新文学大系: “新都市文学” 卷》 责任编辑:huzhitian 2023-02-02 人已围观
同居的生活让他们忘记了生命的“本质”,让他们感觉充实和满足。但是,他们不想让任何人(特别是他们的同事们)知道他们关系的级别。所以,他们特别注意在公开场合下的相处。他们在公开场合下从来没有亲热的举动。他们从来不一起到达和离开学校。尽管如此,他们已经同居的事还是很快就被人知道了。有的同事对他们突然冷淡起来,有的同事对他们突然热情起来。热情的同事们很快就公开用绰号称呼他们,叫他做“新郎”,叫她做“新娘”。这种粗俗的热情令他们难以忍受。他们越来越不愿意在学校里露面了。
有一天,他们一起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很诚恳地告诉他们有不少的同事和家长对他们的非婚同居有议论有看法。作为学校的领导,校长说,他有责任提醒他们不要因为“不负责任”的生活而损害了教师的尊严和学校的声誉。“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校长语重心长地说,“我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马上办理结婚登记。”还没有等他们表态,校长又接着说,结婚登记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他甚至示意,如果结婚是一个错误,改正起来也同样非常容易。“将来不合适了 ……”他将自己一直手指交叉的双手摊开,轻松地说,“就这么简单。”
校长的干预令他们更加难以忍受。他们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他们更不想这样被校长“逼婚”。他们决定离开。他们离开了对他们有看法的城市。他们来到了这座几乎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城市,这座全中国最“开放”的城市。他们在罗湖区租了一套很小的房子。他们买了一张小号的双人床。他们仍然像从前那样趴在床上打牌、下棋、看电视、改作业 ……当然还有做爱。为了吸取从前的教训,他们选择在不同的学校工作。他们各自的同事们都认为他们仍然单身。一些关心他们的人还不时会安排他们与“合适的人”见面。实在拒绝不了的时候,他们不会拒绝。他们会将“合适的人”的情况带回来零乱的床上,与对方一起分享。“合适的人”的那些极不合适的特征和表现有时候会让他们笑得前仰后合。
在原居地的最后那个夜晚,在打包最后一批行李的时候,他无意中看见了那本两年前的《花城》杂志。他记得那上面有一篇题目很长而篇幅却很短的小说,写的是一对年轻的中国夫妇在一九九零年的一个清晨的经历。那一对忧郁的年轻夫妇惊奇地发现他们在前一天的深夜做了“同一个”噩梦:他们都梦见了自己生命的结束,同样的结束,同样暴力的结束。“他们就好像是法斯宾德影片中的人物。”他深有感触地说。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两年前在读那篇小说的时候受到的震撼。
她坐在那只塞满衣服的纸箱上读完了那篇小说。“可是,他们没有选择影片的结局。”她说。小说中的年轻夫妇没有让他们同样的梦变成同样的现实。他们选择了活着,选择了与令人厌倦的生活不厌其烦地纠缠下去。她将杂志递给他。他接过杂志之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它扔到了墙角的那一堆垃圾里。这时候,她再一次想是不是应该将自己生命中最大的秘密和最深的黑暗展现给已经与自己同居了将近半年的男人。她的父母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的儿媳妇了。他们听说她两年之后又结了婚。他们还听说她婚后不久生下的那个孩子只活了五个小时。他们有一天在餐桌上感叹说他们的儿媳妇真是一个苦命的人。
她再一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让与自己的生命和身体最接近的男人知道自己生命和身体里最大的秘密和最深的黑暗。很多年以后,她还在试图寻找这“不愿意”的原因。她好像是担心失去他,又好像是害怕拥有他(或者说完全被他拥有)。她总是在这种对立的担心和害怕之间摇摆。来到这座“开放”的城市之后,她的摇摆变得更加强烈。这座“开放”的城市里好像危机四伏。她觉得那些“危机”有一天会危及她现在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她已经习惯了与他同居的生活。她在这种生活中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她正在扮演越来越“传统”的角色:她习惯了他回来以后的一声不吭或者愁眉苦脸;她习惯了他在下棋或者谈话的时候的那种心不在焉;她习惯了独自去菜市场采购以及独自在厨房里张罗(他偶尔进来插手反而会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她习惯了晚餐之后由她来收拾零乱的餐桌;她习惯了周末不再有任何浪漫的安排;她习惯了她躺下之后他还在盯着他其实不感兴趣的电视节目;她甚至习惯了他躺下之后不再紧紧地抱着她;她也习惯了她醒来之后他已经不在身边或者她起来以后他仍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她习惯了所有这一切。
可是,她父亲的电话打破了她的这种习惯。她放下电话之后,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感到过的空虚。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的身体轻得就像是一股气流,一阵呼吸。她用力抓住床铺的边沿。她甚至想大哭一场,用沉重的忧伤来压住失重的身体。可是,她哭不出来,因为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她哭不出来。她只能用全力抓住床铺的边沿,不让自己像气流或者呼吸一样飘散。在她就快支撑不住的瞬间,她突然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那好像是来自时空尽头的声音,很微弱的声音。她听到那声音说:“我要结婚。”“我要结婚。”她重复了一遍那微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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